暑天蜀地叙东坡
一蓑烟雨
九月的成都骄阳似火。傍晚时分,在林间漫步,热气也不见消退。净居寺一带生态很好,樟树、银杏、竹子,成排成行。林子旁边一条小溪蜿蜒前行,名为小沙河。林间偶有亭子曲廊、假山鱼池点缀其中,可见造园者颇费心思,但于避暑却未见奏效。王维在《赠吴官》中写道:长安客舍热如煮,无个茗糜难御暑。成都的炎热比长安更甚,看来得找个“茗糜”才是御暑正道。
小沙河是沙河的支流,源头有水闸控制。此处树林离水闸不远,因水位调节更显流水潺潺。几处浅滩,两只白鹭悠忽上下,和其他鸟雀悠然觅食。河边早有一老伯搭好大伞,摆好布凳子,垂钓河中。几滴“过路”小雨,那老伯刚躲进大伞里又出来了,笑呵呵的神情。我在感叹“峡中都似火,江上只空雷”,他却又沉醉在垂钓中。也许他钓的不是鱼,而是一种心境,一碗“茗糜”。再细看这落日晚景,这一湾蒲萄涨着渌醅,难道是岷峨的春雪浪吗?我不由想起苏轼的《南乡子·春情》,那一江绿水仿佛从故乡岷山峨眉山流过来的,趟着夕阳余晖化为琼杯中的美酒,一饮而下,那种淋漓的感觉暑气自然消了一半。
可惜沙河边没有亭子,否则可以名为临皋亭、快哉亭。站在亭子里,不管是雄风、雌风,吹来的定是浩然之气,让这座写着“酒香留客住,诗好待风吟”的山舍,变成“绘雪於四壁之间”的黄州雪堂。
此地距离眉山不到百里,但因时间等因素不允许,不免遗憾。如能借得白鹭的一双飘翼,就可以自由浏览眉山的云水山川,看看那唤鱼池,究竟是鱼的聪明,还是池的灵气,成就了少年苏轼与王弗的初见和才华的默契;聆听那程母爱护小鸟的谆谆教诲而令苏宅几年后鸟雀成群的景象;再品鉴小苏两兄弟在田里挖出的涩不留笔、滑不拒墨的石头,从此苏轼与“天砚石”成了文坛绝配。
其实也不必舍近求远,成都里也是满满的记忆。苏轼初到成都,就遇到人生第一个伯乐----张方平。张方平惊叹苏轼兄弟“皆为奇才,他日必成国家栋梁”。于是不顾往日与欧阳修政见不和,毅然向他举荐。欧阳修则断言苏轼“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”,为他在文坛铺路。宋代的士大夫精神直到今天依然熠熠生辉。
说到成都,还有更感人的故事。小苏轼七岁时,听时年九十岁的朱老妮姑讲她年轻时亲眼目睹宫中之事,四十岁的苏轼再次想起,补写了《洞仙歌·冰肌玉骨》。词中描绘了冰肌玉骨、清凉无汗的花蕊夫人,在炎热的夏夜,与蜀主孟昶素妆携手散步,水殿暗香盈满,庭户无声,玉绳低转。那种时空深邃的静态美,与绝世佳人闲庭漫步的动态美,足以惊艳一个时代。可惜历史不能定格,孟昶与花蕊夫人的幸福时光并不长久,之后的遭遇令人感慨人生无常。苏轼的一句“流年暗中偷换”,似有结而意深远。四十岁忆七岁时所听,朱老妮九十岁忆年轻时所见,两段几十年的时光弹指而过,稍作拼接已逾百年。人生无常,无常就是《易经》里的易,这个变易,转眼千年。无论是谁,都不过是隙中驹、石中火、梦中身。我们还拿什么去计较一时之得失,在意一刻之炎热?唯有与生活和解,允许一切发生,那怕只对着一张琴、一壶酒、一溪云。
暑天、蜀地,在东坡的故乡,叙说点他的往事,权当对这位文坛霸主的致敬。以下拙作,聊以自娱:
蜀地热如煮,竹林难御暑。
钓者缘何乐?但见岷江渚。
眉山百里外,却无闲暇旅。
何羡双白鹭,来去时无阻。
古有唤鱼池,今无临皋墅。
山舍即雪堂,快哉风胜雨。
行文至此,顿觉暑气已消退,快哉千里风。